浙江向来有“上八府看庙,下三府看桥”的民谚流传,下三府就是指运河与湖港交流的杭嘉湖平原。近些年来,随着交通的便利与摄影的普及,长三角地区的人文爱好者不约而同地自发掀起“古桥行摄”活动,通过网络博客、群聊、微信发帖秀图的交流,在互为影响的基础上又进一步互动,引发周边省、市来湖州看桥的群体日渐扩大。2015年暮春时节,南京的群友“模糊桥”特地来湖看桥,由湖州的“偷蛋龙”等群友陪同,先去德清看宋代古桥群,后再到南得走镇览胜。南浔,古书云傍溪宇成林,别称“南林”;民间说灰堆里寻针,谜底“难寻”,真是亦庄亦谐文白异趣。自南宋淳祐年间建镇,芳名南得。顿塘故道上的通津桥,相传就始建于南宋时期,与之并驾齐驱的还有稍晚所建的洪济桥及今已不存的垂虹桥,皆为具宋代遗风的薄拱单孔运河高桥,它们共同见证了明清以降“市井繁阜”之雄镇的富态威仪:丝行栉比,商船结队,周约十里,号称都会。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”跨过单孔石拱马家桥,就是单孔石梁华家桥,据《南浔镇志》记载,这是连通市河东西最早的桥梁,始建年代为南宋嘉熙年间,后历代均有重修,今桥名通利,清咸丰八年所修,南联:“苕水南来,壤接乌青之逶;文峰西峙,波涵奎壁之光。”走过通利桥,算是进入老街区,一路依河北上,两岸高墙夹道。此处即浔镇之发祥地一南林旧时丝商通利,今日游人如织。粉墙黛瓦间满 眼绿女红男,不知不觉中已到刘家墙门。“刘氏梯号”在单孔石梁兴福桥的东北堍,进得门楼眼前一片白地,此为“崇德堂”遗址,正厅毁于日寇战火。后宅楼厅尚存,轩廊中间以垂花篮减柱法所建,雕梁均为旧构原物。曲径通幽处豁然开朗,大名鼎鼎的“红房子”横空出世,坐西朝东的两层洋楼设罗马式拱门立柱,在暖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明丽,仿佛置身于异国他乡般“惊艳”。黑白山墙包裹着红砖立面,中西交融妙在天成。刘梯青是南浔“四象”首富刘镛的第三子,曾在余杭塘栖创办过“崇裕丝厂”等实业,庭前空地原为网球场,还建过钟楼,养过奶牛。瞬间,我们又从罗马广场穿越到对面湖石亭阁的江南林荫之下,明暗互望,步移景换。
出得刘氐宅继续北行,前面是广惠宫,元末张士诚起义曾占此为行宫,故 俗称张王庙。庙前广惠桥系单孔石拱,始建于北宋治平年间,今桥为清同治五年重修,厚重的金刚墙通体太湖石,间壁石不设字联,是典型的清初样式。透过桥洞可见东堍北侧的青石雕狮,面目为南粵造型,刻工非常精细,在桥西堍廊檐下偶见狮子捧球的太湖石门墩,感觉有几分元代气韵。南得丝商合资白银8万两在广惠桥堍建‘丝业公会”,落成于民国元年,属本地实力最强的同业公会。过去每逢4月全行业要在这里召开蚕王会同祭蚕神。西式门楼,中式额坊,刻中英文馆名,门前置面目怪诞的成对青石小狮,现在此处为高级会馆,不对外开放。南市河的尽头为东西向的顿塘故道,浔镇最高的通津桥就位于二水交汇处。单孔石拱通津桥,系宋代初建,历代屡毁屡建,今桥为清同治五年重修,桥拱矢高7.6米,俗称大桥,上下各有踏步33级,较多保持着宋式桥韵。昨天,我们去德清看南宋寿昌桥,矢高达7.16米。相传,通津桥下有巨蛇横亘,而寿昌桥也有神龟传说。南京群友“模糊桥”在寿昌桥边久久徘徊不忍离开,从小在 苏北水边长大的他,看到不远处有条小船,便执意要划船去桥拱下瞻仰一番。“模糊桥”是南京理工大学机械工程学院教授,某年,他去西南看过龙脑桥后’就与古桥结下不解之缘,还自办起“中国古桥网' 展示全国各地的古桥文化。南宋时期,江南是丝织业最发达的地区,造船业规模也是空前的,在南浔建镇是理所当然的事,自此“苏湖熟,天下足”矣。通津桥一带属南浔镇中心, 故“通津霁雪”是南浔十景之一,满载“辑里湖丝”的船队也从桥堍启运经水路源源不断销往海内外。2014年6月,中国大运河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,江南运河南得段荣膺湖州市首个“世界文化遗产地”。通津桥北是东大街,金氏故居因修绪工程全面启动而大门敞开,我们有幸得以入内观瞻。三落四进的建筑就剩前厅和后楼,中间几进多年前已焚毁,仅剩残垣断壁挺立于蓝天之下,苍凉又不失庄严,有点像古建书籍里专业测绘的剖面图。我多年来爱跑旧城拆迁工地, 对这些场景颇为熟识。金宅花厅“承德堂”高达9.5米, 系镇上现存最高的单体建筑,由金氏祖上建于清同治年间,轩梁刻和合二仙与刘海戏金蟾图案,主梁刻福禄双星,多进砖雕门楼大体保存。高敞的花厅曾被用作镇上的粮库与米行,全套售米的高架设施还在,今天重睹旧迹令我脑海里浮现少时量米的情景,那时,都要自带布袋去粮站买米,而凭购粮证与粮票购粮的目的,就是厅后木板上的红色标语“保障供给”。在农耕年代保障粮食供应一直是个大难题,老辈人都有“抢米”的惨痛记忆,南浔也不例外。民国36年5月恰逢青黄不接之际,当地米行老板趁时局动荡之机,将粮转运高价区牟利,引发群众暴动,截回粮船,捣毁米店,而不愁吃穿的富户面临国难当头也是走投无路。金氏一门风雅,民国初年享誉南北,据浔人张献廷《乘斋杂咏》载,日伪时期绥靖队在金宅内扎营盘,金氏家族的书画古玩尽遭盗卖。
我们出得金宅东行路过庞家,据说内部已修复完毕尚未对外开放。南浔玩书画的藏家颇多,如刘家、张家、金家等,惟庞氏所藏因没有散失而得流芳。2014年12月,名为《藏天下:庞莱臣虚斋名画合璧展》在南京博物院正式开展,其中就有许多古代画史里的“大名头”。有道是“国家不幸诗家幸”,收藏家也不例外,当时,大多数古名画都由前朝宫中散出。都说人生苦短,藏家与古物相较都不过是“过客”,花重金得购名画后题跋盖章,烟云过眼,人藏留名, 人生不过如此。书画之类仅靠家族力量较难传承,唯有回归公有方得千古。前面就到南浔第二大桥洪济桥。坐落于浔镇东栅的洪济桥,桥拱矢高7.2米,仅次于通津桥,俗称新桥,上下各有踏步33级,清嘉庆十年重建,雄跨頔塘故道。1937年10月,日寇自金山卫登陆,沿湖嘉公路长驱直入,镇之当局为防敌机轰炸,将全镇白墙涂成黑色,国军为阻击日寇进犯,先后自毁通津、洪济、垂虹等主要桥梁,其中,洪济桥毁损最为严重,桥面被炸,龙门石脱落,至今,桥顶部分依稀可辨由青砖与水泥修复的痕迹。下得洪济桥就是下塘东街,转过曲形仿古廊桥,便达东大街的张静江故居“尊德堂”系张氏祖上于清光绪二十四年所建,三进五间的传统格局,每进一堂便高升一级。两座砖雕门楼分别题刻“世守西铭”“有容乃大”,均出自里人周庆云的手笔。张静江是国民党元老,早年在法国做古董生意发家,湖州卢芹斋就是他家的伙计。张回国协助孙中山闹革命后,卢在巴黎开办了自己的古董店。张静江在代理浙江省国民政府主席期间,举办过对后世影响很大的 “首届西湖博览会”当时,博览会定制了搪瓷印花纪念盘,有松鹤、花鸟、海船、婴戏等多种彩印图案。我收藏到其中“瓜瓞绵绵”图案的纪念盘,画的是5个古代童子游乐的场景,柳荫下,绿草间,衣着花团锦簇的儿童们,有的在抓虫,有的在扑蝶,还有的抱着西瓜,坐卧在清凉的芭蕉叶片上。周边环绕着“中华珐琅厂制”字样及“中华”红印章,今已弥足珍贵。“尊德堂”西院海棠轩,设张静江侄子张乃燕的生平陈列,他曾出任台湾中央大学首任校长。1935年后他寓居上海养病,常与梅兰芳、俞振飞、徐悲鸿等名流往来,并以书画文物收藏遣兴自娱。在南浔丽菁大酒店用过丰盛的自助餐后,我们继续下午的古镇寻根之游。南浔无山水之胜,故富豪喜营园林,宜园、适园、颖园、述园、小莲庄皆名噪一时。适园石塔乃园主张石铭为纪念其母桂太夫人所立,周身皆名人题刻。抗战之初,楼台荒芜,张家子弟雇工自拆围墙与重构变现。浔人张献廷《乘斋杂咏》诗云:“适园旧物东流去,剩有经幢立夕阳。”新中国成立后,适园残存之假山湖石都征调去杭州点缀西湖景区,现旧址辟为儿童公园。我们从浔商顾福昌于清道光年间开设的“顾丰盛丝行”处再次进入景区。位于南西街的“南浔辑里湖丝馆”透过拱门可见西洋门楼的外墙上写着“团结紧张”“严肃活泼”的红字标语,新中国成立后这里一直是镇政府驻地。占地950平方米的“南浔商会”旧址,院内四棵广玉兰枝叶繁茂,浓荫蔽日,系由梅履中等浔商发起建造的。现在馆内陈列着钱山漾遗址、巴拿马世博会金奖、老式木丝车、新式缫丝机等照片或实物,展示南浔的“湖丝文化”。“嘉业堂主”刘承干1930年所建的别墅“求恕里”,兼具上海里弄与苏州园林之趣,西洋门楼额刻“鹧溪小隐”四字楷书,顶上堆塑的金蟾是刘家的“生丝商标' 别墅的结构虽小且曲,但梁架隔扇的雕镂却很是繁复,这无疑是“大看点”。花厅的主梁雕“文王访贤”的故事:文王西出狩猎在溪边遇见姜尚, 拜太公为国师并亲自拉车回府,两边各12个人物,场景非常壮观。外宅和内宅的的主隔扇裙板都是“渔樵耕读”的传统图案,无论亭台花树还是人物,都栩栩如生,雕刻手法以散点透视和平面铺陈的苏工技艺为主,略近似于“苏绣”纹样, 密不透风,疏可走马。忽儿记起,上午我在广惠桥看到小学生在画写生,她们并非看一眼画一笔,而是画心中的印象,柳树都是规整地在枝条上画出每一片叶子,与眼前这木雕纹饰中的松柏、杨柳、梧桐、兰草之法可谓“古今同工”。传统的砖木雕刻是农耕文明的产物,今天只有在农民画或儿童画中还能找回这种朴拙的东方“天趣”。缫丝机继续南行是张石铭故居“懿德堂”,走入这五落四进的“墙门堂”里,满 眼画栋、花窗、雕栏,大小厅堂房轩有150多间,如入花团锦簇的迷宫。特别 是廊轩“垂花减柱”的做法,因级别较高难度较大,一般民居较少使用,而在这里却是随处可见,真是令人大开眼界。这种减柱法出自宋代的《营造法式》, 木柱不落地可腾出更多活动空间,悬空的垂柱头上雕刻成花篮或莲花状,也 增加了厅堂俯仰之间的美感,这就是苏派建筑中著名的“花篮厅”样式。虽说 张氏祖上来自安徽休宁,但从屋宇建筑来判断,应是纯粹的“苏派”。 缫丝机
张静江与张石铭,同为“张门子弟”一个投资革命,一个投资文化。张石铭喜好金石、碑刻,近代著名的“西泠印社”就是由他发起并赞助的,与吴昌硕、丁辅之、王福庵等名家交往密切。石铭之孙葱玉,因早年丧父,自幼随祖父生活,他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长大,耳濡目染,眼界极高。张葱玉14岁那年,分得祖父遗产竟达200万之巨,还有上海的房产、地皮及部分名贵字画。作为腰缠万贯的“富三代”,他平日里的最大爱好就是“豪掷千金”,于是,赌博与收藏,就为他这爱好提供了巨大平台。新中国成立以后,张葱玉得以“收心归正”,应郑振铎之约入北京故宫博物院工作,成为新中国书画鉴定学的奠基人。南浔的豪门内宅都建有红砖洋楼,张家的“懿德堂”内更是登峰造极,刻花玻璃、彩色地砖、科林斯铁柱、壁炉、舞厅……显摆着欧洲18世纪的奢靡,其实,这些只是为了满足家里太太小姐们的虚荣心而设置,所谓“开放心态”云云,皆今人的附会之词。想当年,唯中国传统的书画、金石、善本、典籍、园林才是富户老少爷们的最爱。“今日之中国无一不遭外人之蔑视,其唯一之例外即中国开化最早,历史悠久。历代所遗留之文物精美奇妙、光怪陆离,迥非任何国家所能企及,世人对之无不崇拜。中华民族之在今日尚夸耀于世,尚能为世人所称道者,唯此而巳。”生活于清末民国初年的古玩家赵汝珍的这段话,为我的这个论点提供了最有力的注解。中江自动缫丝机即便当下又何尝不是如此?商人拥有古玩才算拥有身价!洋楼、豪车对巨富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平常之物。太阳底下本无新事,读懂今天能察旧事。出张宅后花园,过单孔万古桥,顺着鹧鸪溪西行就是今天游览最后的高潮——小莲庄、刘氏家庙、藏书楼,这些都是“四象”首富刘家的别业。由于名声在外,就再不详述了。中江自动缫丝机在小莲庄的“退修小榭”前,我们巧遇湖州画家刘旭春等在池边作油画写生,他们是看一眼画几笔的西洋画法,这是镇上邀请江、浙、沪地区油画家来南浔搞的采风活动。我们走过藤萝缠绕的五曲桥,进入别有洞天的内园。堆山叠石,凿池理水,满园枫叶吐新绿,想必秋时似火红。漫步南浔,最喜刘氏老宅的几种篆字门窗。崇德堂书楼门窗由“常乐未央”“长生无极” “长宜子孙”“吉羊宜用”等篆字组成;馨德堂门窗为钟鼎古钱纹组合,内嵌篆字吉语;嘉业堂门窗均为“嘉业堂”“藏书楼”的篆字花格, 回廊栏杆铁艺也是“希古”“嘉业”等花格篆字,这应与主人喜欢金石收藏有关。清乾嘉以降风行复古之风,至同光更是金石碑学盛行,这种鼎炉瓦当篆字花格门窗,在福建民居中使用较多,而在江浙地区惟南浔刘家所仅见。如果说“眼睛是心灵的窗户”那么,窗户就体现着房主的品位。从旧文人来南浔的游记中可察,庞家宜园最不足观,张家适园也一般,就数刘家小莲庄堪称大雅。其实,论收藏也是如此,藏书比藏画需要更高的学识与素养,何况还得刊刻珍本!难怪在充满市廛之气的民国,也只有“傻公子哥”才会千金 散尽去干这些吃力 不讨好的事。自清咸同年间太平天国战火爆发后,南浔的许多商人都去上海避难,便有机会接触洋人 直接进行贸易,在主营丝业的同时又兼及钱庄、典当、矿产、铁路、房地产等,多业并举,因而迅速发家致富,故镇上的许多高墙深院大多是清同光年间所建。1930年后,丝绸贸易迅速衰落,至日寇侵华时因南浔地处要冲而遭破坏,毁损屋宇达四千有余,以至于战后整个浔镇都在拆砖、 拉木、运瓦,状若“大砖瓦窑”一般。“大富贵宜子孙”或“子孙万年永保”,这些西周春秋时期帝王贵族刻在青铜器上的金文吉语,只不过是种美好的愿望罢了,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?正如刘承干在《嘉业堂藏书志》中所言:“自天下之大言之,则失于此者得于彼,散于私者聚于公。”只有深刻了解收藏与散佚过程者,才会体悟出这番名言至理。新中国成立以后,人民当家做主。“刘嘉业堂”成了浙图分馆,“张懿德堂” 成了茶叶仓库,“庞承朴堂”成了人民医院,“金承德堂”成了粮库米行,“刘崇德堂”成了教师宿舍,其他大大小小的堂屋楼宇,也都住进各行各业的普通群众。1951年3月,南京军区决定在南浔腾出旧时的大宅门,建立起第三野战军第二医院(后改名九九医院),救治大批从抗美援朝战场回国的志愿军伤病员。旧南浔遗留的大量房产也为新南浔的居住空间提供了良好条件,1957年南浔率先实现“无绳镇”,受到毛主席的关注与赞赏。次年,南得荣获中央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颁发的“全国卫生先进镇奖状”。将少数人的豪奢,化作多数人的幸福!作家徐迟欣闻家乡喜讯特地写诗祝贺。 飞宇牌
今天,我们在南浔旧街区行走一圈约10千米,还仅为“冰山一角”。之前我常闻言“整个湖州城不及南浔半个镇”总是不以为然,今当心悦诚服!我对 湖州旧城的老宅比较熟悉,无论其建筑体量还是精雕细琢,它都无法与南浔相提并论。江南雄镇,名不虚传! 飞宇牌